里見へ(給里見)
能力を持った者には、それを正しく行使する責務がある。(擁有能力的人,有正確行使能力的義務。)
財前五郎
《白色巨塔》是日本1958年直木獎女作家山崎豐子於1963年開始連載的長篇小說,2003秋季日本富士電視公司重新改編拍攝成電視劇,分為第一部與第二部共二十一集,再加上兩集特別版,當作開局四十五週年的紀念作品。這部經典作品已經是第四次被重新改編拍攝,足見《白色巨塔》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白色巨塔》第一部敘述,日本國立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助教授財前五郎與第一內科助教授里見脩二自學生時代長期相交,雖然專攻、理念和人生目標完全不同,卻視彼此為最重要的摯友與對手。財前五郎貧困出身,靠獎學金取得學位,入贅大阪婦產科開業名醫財前又一為婿。又一全力支持財前當上教授,以平復自己是開業醫師受到國立大學醫師歧視的羞辱。財前醫術精湛,但為人心高氣傲且過於野心勃勃,指導教授東貞藏認為財前品格不足為國立大學教授而不願其繼任,於是財前與又一傾全力取得醫學部長鵜飼良一等外力支持,意欲在教授選舉中對抗東貞藏支持的校外教授菊川昇。其間歷經兩派各種鬥法,最後財前險勝菊川昇成為繼任教授。
《白色巨塔》第二部敘述,財前因為想讓東貞藏難堪,又忙於華沙醫學會議等外務,不顧里見及自己學生柳原弘的提醒及勸阻,忽視食道癌患者佐佐木庸平的癌症有已經轉移的可能,急於在東貞藏退休當天開刀;術後未親自診斷即命令柳原以抗生素治療,造成佐佐木因癌症轉移且治療方式錯誤而死亡。佐佐木之妻良江好不容易找到律師關口仁提起醫療訴訟,第一審柳原因諸多衡量而未能說出事實,佐佐木一方因證據不足敗訴。良江堅持上訴,關口律師得到東貞藏、護士龜山君子的幫助,提出有效證據證明財前未善盡術前詳盡說明之責;而柳原受到財前當庭推卸責任刺激而說出事實,致使第二審財前敗訴。財前當庭聆判昏厥,原來財前已經罹患肺癌且至末期;最後財前滿懷不甘心流淚而逝。
小說雖然創造於1963年,富士電視公司重拍時,將故事時空向前推進到2003年。作者山崎豐子仍然健在,因重拍而受訪時,表示小說已經誕生了三十餘年,而日本醫病之間的問題與醫療體系的弊端,仍然沒有隨著時空變化而有所改善甚至得以解決,這是山崎豐子最大的遺憾。
財前是一個現實主義性格色彩強烈的人,他為了贏得教授選舉的勝利,可以想盡辦法攀附有決定權的醫學部長鵜飼良一。為了討好堅持公平選舉的病理科大河內教授,原本對大河內教授不甚理會的財前,可以在酒店向里見下跪,求里見向大河內教授代為說項,只因為「這是我的戰爭,我不能輸!」當選情失利,鵜飼部長想擺脫財前之時,財前可以不顧一切撂下狠話:「如果我輸了,我一定會拖別人下水的!」當東貞藏要財前低頭懇求才考慮讓他繼任教授,財前佯裝作勢,卻說出:「要我低頭求你,門都沒有!」
財前並非一無是處,也有屬於他的內在情感。對於留在家鄉十年未曾謀面的母親,財前總是說著「等當了醫生就接你來」、「等當了講師就接你來」、「等當了助教授就接你來」、「等當了教授就接你來」;但只要面對心中起伏之時,他卻總是打電話聆聽母親的聲音來求得穩定。當母親因為擔心訴訟而親自來到大阪法院旁聽時,財前立刻指使情婦花森慶子將母親請走,因為他無法毫不在意地在母親面前為維護自我的權益而強辯說謊。財前深知慶子是他最重要的情感寄託,在慶子面前,財前可以卸除所有偽裝;也因此雖然慶子主動提出分手,財前在一審勝訴後仍然希望慶子能回到他身邊與他共享勝利。
財前五郎和里見脩二,被視為人性天平兩端的代表性人物;和里見的關係,是財前一生追求醫療體系現實利益的一股反制力量。醫院中的大多數人,在財前當上教授後,都附和成就非凡的財前,但財前最希望聽到的,是里見出自真心的祝賀;但里見卻不願意對財前說出恭喜。財前一直以超越里見為目標,但只有慶子知道,財前心中恐懼著永遠贏不了里見。財前不能忍受里見堅持正義而斥之為偽善,但也清楚里見的用心與實力,始終希望里見能與他一起建立癌症中心。當財前對自己病況存疑,他唯一信任的醫師就是里見,因為他深知里見不會對他說謊。唯有在里見面前,財前才真心說出自己好不甘心的憾恨。彌留的財前,直到生命的終點還堅持著和里見共同打造癌症中心的美夢。
里見雖然在人生目標、醫病關係和道德理念上與財前大相逕庭,但仍須面對人生的許多兩難。里見勇於指正鵜飼部長誤診的事實,卻在不得已下接受財前以緊急手術的方式治療病患,而不直接得罪鵜飼部長和東教授。里見不顧大學醫院不治療癌症末期病患的政策,堅持不讓病患轉院,卻造成病患更大的心理壓力,在遺憾中轉院病逝。財前告訴里見,「醫生不是只為病人苦惱,就是對病人最好的方式。」里見卻堅持,「如果你可以丟開你的苦惱去當一名醫生,我也可以一輩子苦惱,但是還是當醫生。」里見明知為病患作證,會威脅到自己在大學醫院進行的研究工作,還是堅持要出庭,卻面對妻子無法承受巨大壓力攜子離家以譴責他。一審佐佐木敗訴,里見因為出庭作證而被下放到鄉間小醫院,里見不願接受任命而辭職,卻須面對致力研究的癌症基因控制療法,即將進入臨床實驗卻無以為繼的遺憾。里見得到大河內教授幫助到千成醫院任職,得以多和妻兒相處,但只能受限於大量的診療而失去大學醫院優秀的研究環境。東貞藏教授之女佐枝子暗戀里見,里見並非毫無感覺,也珍惜與佐枝子惺惺相惜的生命理念,但卻因為自己是已婚身份而不得不發乎情止乎禮。
里見面對兩難的考驗遠比財前來得直接,因為性格單純正義的人容易在現實與理念間掙扎。里見的堅持在最後仍然面對兩難;財前死後癌症中心終於成立,鵜飼已成為校長,為增進癌症中心的研究實力而力邀里見回浪速大學。柳原拜訪里見,看到里見屈身於簡陋的研究環境而質疑里見的抉擇。里見告訴柳原,雖然千成醫院沒有浪速大學癌症中心如此優良的研究環境,但是里見不想與自己的病患在治療過程中分開,因為他有他的病患要照顧;原來癌症中心有八成末期病患因為不是研究對象而被建議轉院,許多並患病不是在癌症中心治療到最後而死去。里見為了堅持他身為醫生的使命,決定留任千成醫院。
醫院體系裡老一派的意識與作法,從東貞藏教授和鵜飼良一部長的身上可以瞭解。東貞藏教授被夫人埋怨不懂得人情世故,所以讓財前在醫院裡大出風頭;財前五郎自負於能力出眾,不時顯露汲汲營營的企圖心,這些都讓東貞藏倍感威脅。然而保守傳統的東貞藏,並非不諳醫學界的常規陋習;從他擔任勞共醫院院長,病人送上禮金,他知道秘書推辭不成後,只是嘟嚷了一句:「到哪裡都是一樣!」還是把禮金放進抽屜裡,就可知道他也有從俗的一面。不過東貞藏心裡顯然對「教授」這個名器有著神聖的定義,也因此他認為好大喜功、自信滿滿且攀附權貴的財前五郎沒有學者的品行風骨。
東教授選擇了體制內官官相護的陋規來進行教授寶座攻防戰,卻沒料到即將退休教授的地位比不上開業醫師的銀彈攻勢,接受財前岳父又一賄賂的鵜飼部長一派勢力,很快就與東教授分道揚鑣。東教授為了維護教授名器的尊嚴,竟不惜推薦外校教授以壓制財前。這樣的行為當然損傷了師生情誼,讓財前在報復心的驅使下,忽略了身為醫生的謹慎與責任。東教授經過女兒和里見的提醒,才意會到財前的傲慢,與自己的狹隘不無關係,到了彼時才領悟這個道理;因此東教授後來出庭作證和答應為財前開刀,都是企圖重新找回身為醫生的初衷;這可說是最終東貞藏的領悟。
鵜飼良一部長是老一輩教授的另一個極端典型。同樣是指導教授,鵜飼良一面對里見和東貞藏面對財前的態度截然不同。東貞藏雖然受個人的好惡和對名器的得失心影響,對財前還是有一份師長對學生的關愛。鵜飼部長卻不盡然,他一直對堅持正義的里見大為反感,若不是里見的研究成果,可以作為他擔任第一內科教授及醫學部長的政績,他早就把里見趕出去了;這種想法在里見想要為癌末病人爭取住院時間時,鵜飼就明白地對里見說過:「我可是第一內科的教授,如果你不能遵從我的政策和指導方針,那我也只有請你離開。」里見的優異研究成績讓鵜飼不敢輕易對里見不利;但是里見堅持出庭作證,鵜飼就祭出殺手鐗,把里見調到鄉下醫院以懲罰他。鵜飼佯裝要協助東貞藏,最後卻突如其來地轉向財前,更叫自己的老婆在教授夫人組成的「紅會」上故意多次輕視東夫人,讓東貞藏難堪。
鵜飼在這場爭鬥中到處得利;財前與岳父又一不斷提供賄賂,財前更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全力協助鵜飼籌措癌症中心的資金;里見雖然不認同他,但里見的研究成果反而成了鵜飼的政績。鵜飼左右逢源,得以從醫學部長做到校長,他是不折不扣的反派角色,卻一點也沒有「惡有惡報」的跡象。或許這是劇情真正寫實而不灑狗血的地方,現實中這種人確實存在而且還為數不少,鵜飼的平步青雲,或許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體現。
財前針對單一狀況的診斷十分精準,開刀技術更是完美無瑕,擅長處理手術間的突發狀況;但是整體醫療品質卻非常粗糙,缺乏全面性的觀照。里見則不然,他經常在不起眼的細微處發現症狀的變化,因而診斷出潛伏的病因。財前和里見的搭配,可以是醫術的完美組合,這也是財前希望和里見共同實現的醫學理想。但財前在體制森嚴的醫療體系中,認定為了實踐自己的理想,掌握權力與資源的教授之位勢在必得。在他奮鬥的過程中也驕傲地認為,沒有雙手觸摸不到的理想。為了不斷挑戰更高的目標,財前無所不用其極,更堅持自己的認知與作法完全正確,直到臨終亦然。無論作法如何改變,思考如何轉換,財前只為一個目的,就是把自己推向更高的地位與成就。而里見對名器並不戀棧,他的所有研究與診斷,都源自於為患者解決身心的痛苦,所以對於醫院中講求的效率、成績這些事,里見並不認同,更常常違背上意去協助弱勢的病患。財前和里見交手的過程,代表的是人性的拉鋸戰;財前沒有贏,里見也沒有輸。
財前留給里見的遺書上有一句話,或許可以作為《白色巨塔》給觀眾的啟示之一:「擁有能力的人,有正確行使能力的義務。」但是何謂「正確」?卻是個難以隻字片語表達的觀念。「財前」,財物流通現前,代表外相的妙用;「里見」,內在徹底觀照,代表內省的思維。財前臨終還是相信里見的醫學能力,能成為癌症防治的重要人士;但里見真正能幫助病患的,就在他對自我和病患的真心觀照。里見是能實踐財前這句話的人,而財前的不甘心,也就是對自己未能實踐這句話的遺憾吧?
最後附上一則軼聞,算是對財前五郎的人生下個小小旁註。財前在手術前模擬時常哼的曲子,是德國作曲家華格纳(Wagner)所寫的歌劇《唐懷瑟(Tannhauser)》序曲(overture)。歌劇的本事如下:
唐懷瑟是人間唱遊詩人,在維納斯的肉慾世界裡度過一段時日後,因為厭倦而欲回到人間。在維納斯的軟硬兼施下,唐懷瑟承認他對維納斯的愛,但是仍堅持離開維納斯。維納斯預言,如果人間無法接受他,他最終仍須回到維納斯身邊。
唐懷瑟回到圖林根一地,好友渥夫藍告知領主即將舉辦歌唱大賽,勝者將可迎娶領主姪女伊莉莎白為妻;伊莉莎白得知久別重逢的唐懷瑟即將參加歌唱比賽而欣喜。
領主宣布歌唱比賽之主題為對愛的禮讚。渥夫藍首先唱出對女子貞淨美德的歌頌,受到在場人士一致認同。唐懷瑟卻認為那樣的愛是不存在的,於是其他參賽者交相指責他。唐懷瑟情急之下唱出維納斯之歌歌頌肉慾,眾人譁然欲置他於死地。幸得伊莉莎白挺身而出護衛,認為眾人接無權可定唐懷瑟之罪。於是領主裁定將唐懷瑟逐出領地,但建議他加入往羅馬朝聖的行列,以祈求教皇的赦免。唐懷瑟欣然接受。
伊莉莎白在領地苦等唐懷瑟朝聖回來,並祈禱他能獲得赦免,身心日益衰弱,好不容易盼到朝聖行列回來,卻不見唐懷瑟。伊莉莎白向聖母祈求,願以自己生命換得唐懷瑟平安獲得赦免。渥夫藍終於找到形容枯槁的唐懷瑟,原來教皇說要等到他手中的枯枝發出綠芽始願赦免唐懷瑟,唐懷瑟憤恨自己誠心懺悔卻不得赦免,於是決定回到維納斯的世界。渥夫藍苦勸無效,情急之下喊出伊莉莎白的名字,才將唐懷瑟拉了回來。不料此時卻傳來伊莉莎白香消玉殞的消息,唐懷瑟聞訊絕望而死。此時另一批朝聖者帶回教皇手中枯枝發芽的消息,唐懷瑟終獲赦免。
從某種角度來說,財前五郎的急功近利,何嘗不像唐懷瑟耽溺於維納斯世界的沈淪?當唐懷瑟終於瞭解神聖的愛,卻因為已經失去神聖的愛而絕望致死;生命超越肉身的限制而領悟真理時,真正的赦免才會降臨。唐懷瑟的結局,是否也暗示了財前五郎終究獲得真理的赦免呢?相信大家心中自有評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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