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存年紀輕輕,卻有個跟歐吉桑類似的、挺特別的嗜好,就是喜歡看日本的古裝劇(日本稱之為「大河劇」及「時代劇」的戲劇節目)。最近剛好是農曆七月,緯來日本台應景播了一齣《怪談百物語》,以十九世紀末英裔日本學者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蒐羅日本鄉野鬼靈傳說撰述的《怪談》為本改編,每一集都由日本高知名度的演員主演。善存是大飽眼福,其中播出的〈怪談─源氏物語〉這一集蠻有意思的;善存想把這樣的故事與中道諸友們分享。
〈怪談─源氏物語〉說的是《源氏物語.葵上》一章的情節。《源氏物語》這部鉅著對日本的文學發展影響甚鉅,以致後來以戲劇、說唱等等各種方式流傳於日本民間。善存先說明《源氏物語》的創作背景背景:《源氏物語》是西元十一世紀日本平安時代文學的代表作,被譽為日本文學的高峰。作品的成書年代至今未有確切的說法,一般認為是在西元一○○一年至一○○八年間,因此可以說,《源氏物語》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寫實小說,在世界文學史上也佔有一定的地位。
十一世紀當時日本還沒有進入幕府時代,離戰國時代更是遙遠,天皇仍是日本名義上的最高共主;但是當時是外戚掌權,而尤其以藤原氏的勢力最為顯赫。據說藤原氏家出過十幾位皇后以及無數嬪妃,藤原氏的嫡系繼承人幾乎都是天皇的舅父,世襲在朝為宰相,可以想見當時藤原氏這門外戚的權勢可謂如日中天,甚至比那些幼主登基的天皇還來得握有實權。
《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正是藤原氏的女兒,雖然她的祖父、父親並非藤原氏的嫡系,但在當時均為著名的文學作家。紫式部系出名門,家學淵源,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也培養了文學寫作的基礎。紫式部婚後三年喪夫,因藤原氏之力,成為一條天皇的皇后彰子的女官。《源氏物語》就是紫式部歷經皇室生活後,留下的日本平安時代宮廷愛情故事鉅作。
《源氏物語》虛構了日本的某個皇朝,男主角光源氏,原本出生於帝王之家,生母是桐壺帝最珍愛的妃子桐壺更衣,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是桐壺更衣出身寒微,受到後宮嬪妃嫉妒排擠,生下皇子後便鬱鬱而終,桐壺帝痛不欲生。皇子一天天長大,如美玉般俊秀,清雅光彩照人,桐壺帝恐怕後宮權勢強大的弘徽殿女御,無法忍受自己兒子東宮的地位被小皇子動搖。為了保護鍾愛的孩子,桐壺帝將小皇子貶為庶民,賜名「源氏」;桐壺帝想,與其讓小皇子當一個親王,遭人怨妒忌恨,不如扶持他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大臣,光芒依舊四射,而且可保安寧。「光」是形容源氏丰神俊朗,猶如光華照人。《源氏物語》寫的就是風采出眾的光源氏和諸多女性的情愛故事。
〈怪談─源氏物語〉的時代背景約在十九世紀的江戶(今東京),貫穿這整齣戲的角色,是一位法術不太靈光的貧窮道士蘆屋道三。他陪著女兒去看能劇《源氏物語》,因為覺得無聊而睡著,卻墮入了《源氏物語》的故事情節。蘆屋道三進入書中世界,得知光源氏的正室葵之上懷孕待產,卻每夜為惡鬼侵擾,夜不安枕。蘆屋道三為光源氏侍從所迫,必須偕同女巫驅邪。道三在面對惡鬼來襲時赫然發現,所謂惡鬼其實是光源氏的另一位情人六條御息所的生靈出竅,幻化成惡鬼所致。
六條御息所是故皇太子(桐壺帝之兄)的妃子,貌美而文采出眾,是京城第一女詩人;光源氏少年時戀慕她而與她暗通款曲。葵之上能懷有光源氏的後嗣,讓京城名媛羨慕,讓光源氏的情人嫉妒。六條御息所地位本高於葵之上,卻因為葵之上懷有皇子而身份遽增,六條御息所屈尊讓路並祝賀葵之上,但心中卻耿耿於懷。而葵之上懷孕後,光源氏便與六條御息所疏遠,更加深了六條御息所心中深沈的妒意。六條御息所本是知書達禮的賢妃,卻因為對光源氏強烈的愛而變得表裡不一。她堅信光源氏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白天拼命壓抑著自己的私心與嫉妒,到了晚上,六條御息所卻不停做夢,為夢魘所苦。
道三奉光源氏侍從之命來訪六條御息所,意圖乘機暗殺她以保護葵之上。六條御息所告訴道三,夜裡常夢見自己口很渴,想吃桃子,拼命摘、拼命吃都解不了渴,但每吃完一顆就會聽到慘叫聲;其實慘叫聲正是被她的生靈幻化成惡鬼殺死的人臨終的哀嚎。然而她最後一定會看到一顆特別雪白的桃子,但是她知道不能吃它,因為她不想聽到它的慘叫聲;到這裡她的夢就會醒來。道三確定六條御息所的夢境其實就是生靈出竅的現象,知道六條御息所良知未泯,不忍傷害葵之上和胎兒。於是道三守護六條御息所入睡,企圖阻止生靈出竅。
不料道三睡著,六條御息所的生靈再次脫竅化為惡鬼攻擊葵之上。就在千鈞一髮間,葵之上腹中的小皇子竟出現與六條御息所幻化的惡鬼對話。小皇子請求惡鬼放過母親葵之上,他可以不出生。六條御息所為小皇子所感動,回復為人形,就在六條御息所擁抱小皇子的一刻,周遭一片光明,旋即歸於原狀。道三就在一片光明中回到了江戶的現實世界。
從一開始道三來到《源氏物語》書中世界,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光源氏,他與侍從常常站在京城的橋上,望著橋下流水,滿懷愁慮。他是一個生來具足一切人間美好,卻又無法滿足於現狀的貴公子;明明是才華容貌最出色的皇室子嗣,卻無法成為皇儲,父皇為了保全他的性命,竟將他貶為庶人。雖說他的成長與一般皇子無異,且長年隨侍在桐壺帝身邊,而且當時朝廷權勢最重的左大臣也將愛女葵之上嫁與他為正室,但他的生命仍然充滿著不確定。
儘管父皇對光源氏十分寵愛,仍不能取代他幼年失去母愛的痛苦,長年處於沒有後援勢力的不安,對宮廷鬥爭的厭惡,全都轉移而形成他一段又一段的風流情史找尋寄託。也因為這樣,儘管他在每一段情感中都曾經扮演最體貼的情人,但是到頭來他仍然是以自我為唯一的中心點來思考。
光源氏對道三說:「人的業障造就了鬼,只要人存在,鬼就會存在。」「我若沒有子嗣,也會引發政爭的;其實我也不想生在這種環境裡的。」光源氏的說法,是許多男性在社會應對中自然的反應。在葵之上飽受惡鬼侵襲之時,光源氏對道三說:「京城女人的妒忌一如惡鬼,想致葵之上及胎兒於死地。」道三怒罵光源氏,說造成這種不幸的,正是性喜漁色的光源氏,光源氏只是漠然地對道三說:「京城的女人都想生下我的孩子,所以我的孩子要平安出生是沒那麼容易的。」光源氏顯然知道自己處處留情的作為,就是葵之上與胎兒的禍根;但他也不會因此而改變對女性的態度。
對光源氏而言,女性的愛是他的慰藉,可是每個階段需要的慰藉也不盡相同。葵之上不為他所寵愛,但既是正室,又懷有身孕,故而盡作丈夫之義務,指派侍從、女巫及道士驅鬼即可。當葵之上要求光源氏可否於夜間陪伴在她身旁,光源氏的回答是,他受邀參加宴會,不能不去;有侍從等人護衛,不會有事,要葵之上安心。光源氏即使面對懷孕的正室極度驚恐不安,他仍是以自己的意念為主來行動的。
相對於光源氏的自我為中心,六條御息所的癡情和我執就是她由生靈化成惡鬼的關鍵。六條御息所因為故皇太子早死而早寡,寂寞之餘竟和比自己年輕且輩份懸殊的姪兒光源氏發生感情。對光源氏來說,六條御息所猶如母親、姊姊和老師的綜合體,讓他瞭解男女之情的迷人,也因此對六條御息所許下:「與心愛的女人共眠會有好夢,如果能夢熊有兆就好了。」如此承諾。當時京城名媛無不希望得到光源氏的寵愛,而與他有情愛關係的女子,無不希望生下光源氏的兒子,好鞏固自己在光源氏心中的地位。因為光源氏的話,六條御息所也滿懷期盼能如願以償。
六條御息所與光源氏的感情本不為世人所祝福,她也知道自己年長於他,遲早會有色衰愛弛的一天,她也不斷做好心理準備等待那一天的到來。但是因為光源氏曾說過希望她能為他生子的話,讓六條御息所在得知葵之上懷孕之後愈發難以忍受。何況在得知此事的同時,葵之上的隨侍女官竟無禮地要求六條御息所讓路給葵之上,這讓輩份高於葵之上的六條御息所十分難堪。但是六條御息所卻在難堪的境況下讓出路來,並且向葵之上祝賀;為了顯示自己的氣度,六條御息所不得不選擇了屈辱的低姿態。
因為受辱,六條御息所賦詩道出心中悲苦:「倒影被吞沒於御手洗川之冷漠中,方知內心之愁與日益增之悠悠無盡頭」。隨侍女官一語道破,是六條御息所立於岸上映在川上的孤影,讓她悲痛到連自己都厭惡;也或許是六條御息所知道,倒影就如同光源氏,已是幻影,無論她如何追尋都無法追到。一向姿態優雅的六條御息所怒擲茶杯向隨侍女官發洩心中怒氣,強調光源氏許諾過她,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外在的壓抑和內在的妒忌雙重的折磨,再加上深信光源氏一定還會回到她身邊的執著,讓六條御息所無法控制自己心裡的怨念,於是夜裡成了生靈為惡。
六條御息所不是不知道自己處在某種混亂和危險之中;她向道三表達,自己晚上作夢的時候,覺得有鬼的存在,而鬼在哪裡?「在我的身體裡。」六條御息所恐懼地對道三說。而她每次生靈出竅化成惡鬼,總是會嗚咽著說:「鬼…有鬼…,好痛苦啊!誰來救救我?」她在成為惡鬼時犯下的殺人罪行,其實就是長期壓抑不安到極點後的爆發,想聽慘叫聲,彷彿是六條御息所的抒解;這在現代,就是一種精神疾病導致的無意識殺人行為。
六條御息所曾對道三說,每次一見到光源氏,就好像周圍一片光明,被一片柔和的光擁抱。六條御息所就算在惡鬼相中,仍然能感受到小皇子生命的光明純粹、不可侵犯,是小皇子捨身救母的心意感動了她,喚起她身為女子的母性天性,也是震撼於小皇子的純粹,超越現世的限制讓惡鬼也為之收攝。小皇子為救母親,自願不出世以免母親遭厄,六條御息所的生靈當下變回原形,要小皇子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以一種充滿母愛的姿態擁抱小皇子。當下小皇子的生命態度是無對立性、無分別性的,他對六條御息所的生靈沒有任何敵對、恨意,也不像其他人抱著恐懼、仇恨、消滅的怨憤不斷攻擊。他的捨身,是瞭解六條御息所妒忌的關鍵,而他的義無反顧,反而喚醒了六條御息所並非完全泯滅的良知。
有些細節的設計可看出編劇導演的功力。譬如六條御息所生靈出竅,大多是在夜間賦詩之時,想來賦詩是一種情緒的抒發,可是也更容易催動內在情緒的反應。但在六條御息所意識到自己身體裡有鬼的時候,晚上她便抄寫《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來鎮定自己的心神,可是內在的無名,是無法單單藉由外在的形式來解除的;果然當晚她抄著抄著,還是生靈出竅了。
又如道三起初一直不肯參與葵之上的驅邪儀式,不斷向眾人解釋他們是活在故事的情節中,這是個虛構的世界。光源氏的侍從於是反問道三說:「既然你說這是故事的情節,那麼就是需要你來參與故事的發展,才把你召喚進來;否則你怎麼會在這兒?所以故事結束之前,你哪兒都不准去!」這個概念十分有意義;每個人面對的人生境遇,必然有他必須存在於當下的理由,不論如何意想不到,一切不可預設,不可思議。只有依著本心,在當下行當下之事,應對當下之應對,一切自然成。
〈怪談─源氏物語〉談的是我執的可怕,我執可以讓活人的靈魂以惡鬼的姿態出現,可以殺人奪命而毫不自知;我執可以傷人,更會傷己。女相的我執,往往來自對情愛的陷溺,儘管在平日不免以自知之明來提醒自己,但就如六條御息所說的:「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就無法控制,為此自己也是羞恥不已啊!」屆時無論藉由任何外在的力量,神佛、巫覡、經文都無法遏止我執的慾念。但是無分別心的對應,正足以反映我執的分別相,也能在此光明之中,溫柔解除我執的對立。雖然只是一齣單元劇,但也有讓善存感動的內容,記下來,和諸友一齊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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